在我的三秒之间……母亲推着婴儿车，那是一个巨大的婴儿车，一个衰老不堪的老人坐在里面，弥漫着一种将近死亡的衰老感，然而不论是老人还是婴儿车，在三秒后，也变作了普通的婴儿车和孩子，叼着小小的奶嘴，被母亲推着。
一个丧失自主能力的老人……一个毫无力量的婴儿，在秒针的摆动间，交换着身份，我不知道，究竟是谁坐在那个婴儿车里。我不知道……
我面前的收银员，在三秒之间……由男性变成女性，反复变化着，就像相机胶片的错位一般，不断在三秒的频率中闪烁着，他到底是男性还是女性……我不知道。
这个世界对我来说，如同夜晚回家时遇到短路的路灯，不断，不停的闪烁，划分着黑暗的界限……我似乎变成了一只琉璃凤蝶呼扇着蓝黑色的翅膀，无知且迷茫，带着恬静的梦涌入炽热绝地。
“安娜·奈特莉，由于你脑部手术导致的PFY系统崩溃，现将你收容在隔离区，等待最终裁决。对于你这种案例，目前尚且还没有明确的解决方案。现告知你两种备选方案，其一：将你脑内原有的损坏PFY芯片强行分离，替换成新，但有可能造成你记忆完全损毁，致使不可逆转的脑损伤。其二：将你无限期监禁，直至死亡为止，或者你可以选择立马执行死刑。以上。”
我……究竟有什么错，全部都是谎言……
“我想你可能会觉得委屈、愤怒、困惑、绝望。不过，这只是规则，无论是你还是我们，都需遵守规则。即便，这不是你的错……规则不可改变，而我们必须遵守规则。把她先关起来，等待明天的终审。”
我并没有错不是吗……
漆黑长廊看起来似乎没有尽头，而空气中弥漫着搁浅海藻般，粘稠湿润的窒息感，这里究竟是哪里？安娜并不知道，她依稀还记得自己在进行完脑部手术后发生了一种异常……“三秒”，她自己这样定义异常的名字。起初，她一直都以为这是手术后遗症所产生的幻觉，直到PFY计划回收者将黑色的袋子套在她的头上……
“我们要心存感激，小安娜，要记住我们这三代都是PFY计划的受益者……”
黑色的袋子，就像童年的夏夜里的摇篮，闷热而恍惚，这使安娜回想起了祖母曾常常念叨的话语。PFY全民优化计划，自从祖母那个时代起就已经开始全民强制实施了，在所有婴儿年满一岁之前，都需要进行脑部手术植入PFY芯片，这是无上的福祉……至少没有一个人不心存感激。
计划最初只是为了达到全民疾病的预防和监控，减少发病率和死亡率，是个人完美独立的医疗系统，几乎所有疾病在起病初期就会由芯片发现并告知所有者和医院，那时起我们都开始相信，疾病和缺陷带给我们的死亡，越来越远了。
是的，起初是这样的目的，并且我们都相信了。一代又一代的人傻傻坚信着，然而，我们知道的意义与作用却远远不止如此。直到我的脑部手术意外损伤了那个PFY芯片后，我才知道，一切都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。
这些高高在上审判我的家伙告知我，PFY计划的目的，本身就是为了强制达到在不干扰社会秩序的前提下，不引发骚乱的前提下，改造整个世界。面对人类诸多的不完美，诸多的问题，PFY芯片通过整个人类网络协调，操纵人类的感官与意识，甚至能够按照所有者的个人愿望和需求进行全方位的篡改。
这样的意义，就是PFY全民优化计划的标语……
“我们为了全人类的幸福。”
我想起了之前所看到的场景，那就是PFY操控我们所有人视觉，听觉，味觉，嗅觉，触觉，时空感甚至意识的结果。
那个在街上婴儿车里的老人没有生活能力和自理能力，于是我们所有的PFY芯片就会自动调节，把他虚化成某人的孩子，通过改变感官和意识，错位我们的空间和认知，让一切都理所当然的发生。这样那个老人就会被当做婴儿照顾，也就不会存在任何一种孤独而老无所依……那个收银的家伙，在“三秒”前是有些女里女气的男人，所以PFY将她自己和外界信号全部变成了女性的认知，他就可以真的作为女性，在崭新的记忆和错觉中，实现愿望……
PFY芯片就像一个愿望实现器，通过干扰所有人的意识和感官虚拟的转移所有感觉，将大部分虚构产物叠加在真实世界里，处理着贫穷，饥饿，孤独，以及各式各样的生理和心理问题。
PFY驾驭着我们，让我们拥有更加美好的生活……
我知道这一切太过复杂，复杂过了我能够承受的极限，如果没有任何意外，本来我是可以好好生活的，我是可以像所有人一样，喝咖啡，和朋友聊天，然后度过一天又一天……我真的很想回到那个过去里面。但选择却是如此的无力，我不想丢掉这么多年来的记忆，我也不想……不想作为自己却失去作为自己的权利。
安娜的泪水在恍惚间从眼眶中滑落，滑过颤抖的下颚，缓缓滴落在了地上。迷蒙的泪水浸湿了眼线，在安娜的视线里，她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，她不知道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，她更不知道是否自己还会有“未来”这样充满幸福字眼的东西，她只能行走在漆黑又潮湿的地道中，在冰冷中，慢慢被身后的黑暗吞噬。
啪嗒啪嗒……
皮鞋撞击地面的声响将安娜的神思暂时拉了回来，这个近乎与她频率相仿的脚步，方才让她想起自己的身后还有一个押解者。
他也是一个为了我们“幸福”的人吗？
念头之间，安娜缓缓站住了脚步，她将脖颈微微转动，似乎想要借着一丝光亮看清这个将自己送往归途的人影，然而最终这个动作却停在一半，并未完成。
只因，她瞥见一株绿藤正旺盛的于墙壁缝隙中随风摆动，在那视线仅仅停留的二三秒，那抹绿，便如同幻觉般消失在了无形当中。
“呵……安娜。”
她轻轻发出了一声微笑，带着那尚未融化的泪滴摇了摇头。
“你在为自己的命运而叹息吗？”
平静而苍老的声音从安娜背后传来。
“不……我在为“幸福”叹息啊。”
押解者并没有再次和安娜交流，也许他是如此的不屑，也许他的内心充满了嘲笑，也许他悄悄叹了一口气。
“转过身吧。”
月光于天井下流坠而落，将冰冷与苍白沉浸在安娜的面庞上，沉默在空间中弥漫。
当她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时，一张藏于黑暗蔓延干枯的面容浮现在她眼眸深处，那金丝边眼镜反射着月光的冗杂，让人无法看透这之后的双眼。从体型上看，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，过膝的棕色风衣让他显得尤为厚重，也尤为压迫。
安娜迟疑地抬起嘴唇，却没有发出声音，除却刚才那瞬间的一丝惊讶外，此刻仿佛又多出了一种错觉，那是一种熟悉的悲伤……隐于老人眼镜后的瞳孔深处。
在这短暂的认知后，老人将双手沉重地按在了安娜肩上，牢牢看着她，看着她带有疑惑也夹杂恐惧的柔绿色眼睛。
“你是最安静的一个……安静而特别。”
老人慢悠悠地说出了几个字眼，随即便抬起头望着天井外的月亮，沉默弥漫着空气中的月尘，无人知晓他话语中的意义，接着那双带着些许暖意的手掌捧住了这个她的脸庞。
“有一些人走到了地狱的入口，但看到他们到此的人们，是不是同样也距离不远了呢？痛苦中痛苦的人，他们依然走向了终焉，而痛苦中了知痛苦的人，他们去哪儿了呢……”
他捧着安娜的脸，断断续续地说着她完全无法明白的话语，但却有一种无名的心悸，在这份模糊中流动着。
“你可能会有很多问题，可能会回忆我刚才说过的话。但是，自那一刻起，一切都已是你赋予自己的了，无论是我，还是我的言语。好了，不用多想，启程吧。接下来我所说的，你要记清楚。”
在这迷茫的颤抖中，安娜下意识点了点头。
“你从左边的那扇门出去，不要停下，不要转弯，在尽头是停车场上方的垃圾处理站。你通过垃圾口钻到停车场里，找到一辆前盖有刮伤的白色SUV，电子匙在后胎里，引擎启动密码就是我的名字：乔尔。然后去西边的一个小镇，打开导航第一个就是，去找艾琳娜，告诉她，就说你是乔尔的朋友，需要在她那里借住一段时间，一定要记清楚了。现在走吧，快点！”
老人顺手将安娜推了出去，示意她赶紧离开，而安娜却依然还处在刚才的错愕与迷茫中，她呆呆望着眼前的老人，似乎还无法理解当前发生的一切，直到老人再三重复离开之后，她才反应过来。
没有人会放弃自由与生命，没有任何一个生命会在危难面前主动放弃。在获得了新生的钥匙时，安娜顺着本能驱使，全力抬起了自己早已毫无力气的双腿，试图再次获得新生。只是，当她拉开那扇门时，她略微停滞了一下。
“可是你要怎么办……”
空寂回荡在长廊中，顺着月影诉说着长久以来的静默，就仿佛从未有人拜访一般。安娜揉了揉眼睛，有些谨慎地望向长廊的黑暗尽头，却没有看到一丝人影，似乎最初就无人存在罢了。
迷惑中，她将手轻轻按在额上，不解地皱了皱眉，却又在短短几秒后，以一丝微笑呼出了叹息。
“谢谢你……乔尔。”
安娜冲着不远处的虚空微微致意，随后飞快跑了起来，像穿过林间的幼鹿，在隐没黑暗中不断远去。
按照老人之前的指示，安娜顺利来到了停车场，她慌忙地张望着四周，不断在心中安慰着自己，即便是挪动着那种，有些麻木到可笑的步伐，走向了那辆白色SUV。
这一刻对她来说是别样的奇怪，仿佛静谧到整个世界都安静，而眼前的这辆车似乎就是天堂的壁垒，只要到达那里，只要嗅到那里的气息，自己就能够真正获得安全，那种奇怪的错觉，就像初生的礼物，涌入了她的脑海。
安娜小心地用找到的电子匙打开车门，按下了启动按钮，夹杂着金属的温柔女声浮现在了她耳畔。
“欢迎您的归来，请说出启动密码。”
“乔尔！”
安娜急不可耐的说出了老人的名字。
“密码错误，请重试。”
这一声提示让安娜格外不解，或许是因为发音的问题？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再次说出了启动密码，然而系统依然提示她，密码错误。
一丝汗水从她的额上冒了出来，难道乔尔给自己的是一个错误的密码吗？等一等，冷静下来，安娜。
她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冷静，然后一点点地回忆之前的场景，一直到离开前用手拉上那扇铁门为止。
所有的细节……究竟是什么呢？
伴随着回溯般的闪烁，恍然间，安娜流露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，如同被电流通过了身躯，瞬间也成为了永恒。直到稍稍回神后，她才以一种希望式的颤抖缓缓说道：“安娜·奈特莉”。
“密码正确，引擎启动。”
汽车轰鸣着它的引擎，飞驶入了寂寥的夜空之下，这是深冬的夜晚，万物在寒霜的侵袭下失去了本有的活力，他们沉睡着、迷茫着、乃至死去着……
黑夜笼罩着陷入冬雪的城市，一片片雪花在路灯与黑暗中交织，呈现出昏暗的气息，它们无声洒落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，掩埋着所谓存在的真实，却又留下不可忘却的印记。
而在黑降与雪之白昼的地平线上，一辆白色SUV不断飞驰着，奔跑着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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